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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寄(2 / 2)

好像在哪儿见过,名字也有点熟悉。易娅见他疑惑,说:“溪澈就是赤崎警官的女儿。”

他恍然大悟,原来是赤崎警官的女儿,怪不得眼熟。这么多年,他虽然偶尔和炜遇有联系,但相互都不曾问起过对方的生活,若不是这一次,他都不知道炜遇已经成了家有了孩子,他唯一知道的,就是炜遇出来后,没有再当警察。

“哎呀,快讲讲你们的浪漫史吧。说真的,我都没想过,你们会在一起,我记得炜遇哥当年可是你爸让人去抓的。我也记得,你恨死了炜遇哥,造化弄人,你们最后成了一对。”

李溪澈倒是落落大方,一点也不在乎,嘴很快:“我当时真的恨死了炜遇,我爸当年入院后落下一身的毛病,他年轻时本来就中过枪,受过重伤,后来差点中风,还好我们劝他辞了职。我那会儿就想考警校,以后当警察,跟他一样。”说着,戳了一下炜遇的脑门,“那时我经常陪我爸去探监,知道了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,有很多年,我想亲手去抓易初颜归案。

“可是,想知道她的下落,只有从他那入手。高中毕业后,我成绩不好,也没考上警校,他出来的时候,还是我去接的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,就爱上了他。”

“原来是这样,这么说来,还是你追的炜遇哥吧。”易娅笑着说道,时过境迁,谁又会真的和岁月过不去呢。

“这么说也可以,神奇的是,我还怕我爸不同意,犹豫了好久,没想到我跟我爸一说,他举一万只手赞成。你看,这就是缘分吧。”

“就你得意,”炜遇瞪了妻子一眼,“好了,我去招呼客人,你们聊。对了,之白,你要冲洗的照片,我放在前台抽屉,你走的时候我给你。”

“好。”时间也不早了,开车回石井还需要一点时间,孩子一个人在家里,总是不放心。

“赤崎警官现在好吗,他在哪儿?”

“我爸挺好的,退了下来,每天在家看看报纸,喂了好几只猫,现在就在楼上,帮我们看孩子。你回广州之前,要带孩子跟我们聚一下,也让我爸看看孩子。对初颜,我爸总说,他很愧疚,如果当年他能顾得上,也许我们所有人的命运,今天都会不一样。”

“都过去了。你帮我跟警官带声好,拜年的时候我把深儿带来。”

季之白起身告别,易娅把他送到门口,雪花落在肩膀上,一会儿就雪白了。

“之白哥。”

“嗯。”季之白站在车门旁边。

“我知道你等了初颜十年,如果她没出现,或许,你还会等十年。刚才炜遇哥没说的,但也是我想说的,孩子,也许真的可以跟炜遇哥生活。你的人生,应该重新开始,初颜去了,你不应该再等她。”

季之白仰起脸看向天空,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。一大片雪花完整地落在他的脸庞上,十年前的冰雪之灾,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,而孩子,不应该生活在无妄之灾里,她是无辜的。缺席了的人生补不回来,但人生还有数十年,他会好好守护着她。易初颜可以无所求地付出,身为父亲,又有什么理由做不到呢。

炜遇在咖啡店的窗前看着季之白的车子开远。

五年前,出狱后的第一件事,就是找了季之白和易娅问妹妹是否和他们联系过,得到的答案都是没有。他想起自己曾叮嘱她往西藏走,但时隔五年,枝子却杳无音信,不知道她又经历了什么。他索性买了票直达拉萨,找了家旅馆住了大半年,沿途问遍了所有大大小小的旅馆和酒店,但都是查无此人。只要碰到驴友,或者非藏区的人,他都会去询问,是否见过一个南方的女孩,名字叫作易卉子。

如大海捞针。枝子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,要不不会消失得这么彻底,也不会这么长时间不跟自己联系,可是,一个在逃犯,拿什么联系呢?只要联系,可能就是自投罗网了。

回到南方后,他在网上求助,搜寻跟妹妹各种可能存在的关联词,他用“寒戈母猫”的id隐身在各个社区。甚至创建了“寻找卉子”的论坛,他以原创推理小说的斑竹(版主)身份,在论坛里发表了许多推理故事,把南方小镇、母猫、陶埙、小叶栀子、剔骨的故事隐秘分散于各个故事里,只要枝子能看到,就一定知道是哥哥在找她。他还不断发起“寻找在西藏的卉子”的活动,五年间,不断地收到网友的各种信息,好几次他都以为就要找到妹妹了,但最终核实后都不是。

他希望哪一天妹妹能偶然看到这个论坛,看到跟她相关的故事,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,他也要试试。

他猜想过无数种妹妹可能会选择的生活,比如在拉萨待了两年,迫于生计,回到南方了;又比如最坏的结果,可能遇难了。但他从未想过妹妹竟然是因为怀孕,为了保护孩子,从此隐秘于卡斯木村周边,再不与前尘往事有任何牵扯。

打烊后回到楼上,桌上已经摆满了菜,岳母还在厨房忙碌着,岳父戴着老花镜坐在电视机前翻看报纸。

“炜遇,你还记得十年前的那场冰灾吗?”

“记得。”他一边洗手,一边回复着。

“今天的报纸出了冰灾十周年的回忆特刊。我记得那一年你刚来实习,还是个警校的学生。”

“那时候你还是我师父。”

“你这小子,竟敢娶师父的女儿,把师父变岳父,这一点,打死我都想不到。”

见炜遇终于笑了,赤崎警官把身边本就开着的笔记本电脑拿起来:“来,你过来。”

炜遇走过去一看,正是“寻找西藏的卉子”论坛页面。

他很惊诧,师父比他想象中知道更多。“师父,你是怎么知道的?”

“当年我一直想,易初颜肯定是办了假身份证,那个年代,办假证的太多了,所以才一直追捕不到她的信息。没想到,她用的是你们姐姐易卉子的真身份证,是我疏忽了。如果我当年就想到了,可能现在又不一样了吧,至少孩子不会跟着受难。身份证是你找人办的吧?”

炜遇不说话,当年托了关系办了一张姐姐的身份证。

“难怪你选择不辩护,宁愿多坐几年牢。”

“师父,不,爸,你是怎么知道这个论坛的?”

“我能怎么知道?还不是你上次回老家修坟园的时候,我再次看到了你姐姐的名字,我突然醒悟,尝试用网络搜索,竟然让我搜到你建的这个论坛。连载我都看了,写得还不错,你天生是块当警察的料。可惜了。不过,当个网络悬疑小说写手也不错。”

“爸,你恨我妹妹吗?”

“为什么要恨,都是命运弄人,有很久我都很自责,自己无意中的一个不留心,造成了大错,唉。说起来,还得感谢你,要不是你通知了所里,当天晚上我是真的很难逃出去。你妹妹也是个天才啊,把那么美的地方布置成了陷阱。星星之眼,名字还挺好听,可惜,可惜。”赤崎警官扶了扶老花镜,世事沧桑,刚才他在窗户边看到季之白的身影,他已不是当初风雪里的少年。

谁能说成熟稳重,不是岁月赐予的另一种悲哀呢?

“爸,我其实现在都不知道,当年替妹妹做的选择是否正确,但在当年,确实没有路可走。”

“我懂你,可能换了我,也许也会不理智。我也想问你,如果知道是现在的结局,你还会选择让妹妹独自一人流落他乡吗?”

“不知道,我当时想的是,等我出狱后,找到她,即使她一辈子都要隐姓埋名,我也可以养着她。妹妹从小吃了太多苦,这个世界对她,没有一丝温暖。”

“但你要知道,互联网越来越强大,即便是现在不落网,警方也会有办法找到她,只是迟早的事。大人就不说了,只是孩子可怜,这么小就没了妈妈。”

岳母把最后一道菜端上了桌。

孩子喝完奶睡着了,炜遇去摇篮前望了望,新生婴儿纯洁如玉,毫无保留地信任这个世界。他想起童年时的枝子,比自己只小一岁,全家都宠着她,被保护得很好,连踩着花都怕花会痛,可是残忍的命运却将她推向了悬崖峭壁,粉身碎骨。

溪澈从后面紧紧地抱着他,擦掉他脸庞的泪水。

从西藏回来后,炜遇就变得沉默寡言,巨大的悲伤笼罩着他。她把熟睡中的孩子抱起来,笑着说:“孩儿他爸,你亲一下我们的孩子。”

炜遇轻轻地在儿子脸上亲吻了一下,瞬间心里柔软了许多。

“过几天,我们去把季深接来住一阵子,以后我们也经常去广州看她,好不好?”

炜遇点点头。

晚上,季之白把新冲洗的照片拿了出来,是最新拍的一张星星之眼,又从抽屉里拿出以前拍的,一张张摆好。这十年,他拍了很多,每一年寒暑假各选了一张冲洗出来。照片里的景都一样,唯独天空不一样,角落的日期不一样。

太阳和星辰,晨暮与朝夕,十年的记忆都在这里。

他拿起日期最早的一张,是二〇〇〇年冬天拍的,那一年他复学,回到大学,年底拿了奖学金,用四百块买了一台索尼自动相机,买了一卷胶卷,也是风雪之夜,他拍了第一张星星之眼。那晚的星星之眼是怎么样的呢?他努力回忆,也不过是只能想起云卷云舒,未见繁星。

那时的自己还是个少年,长发遮掩,跟现在的平头短发完全不一样。

十九岁的季之白,站在星星之眼,不知道为什么,如此深山幽谷,他一点惧意也没有,他想再听一曲《故乡的原风景》,想在这里再看一眼穿着洁白斗篷温润如玉却苦难缠身的女孩。

初颜,你好吗?我不知道你在哪里,我曾经说过,这里就是我们的原故乡,我想,你一定还会回来的吧,尽管我知道,你可能此生都不会再回来了。

季之白又抽起了一张,是二〇〇四年的夏天,这一张有漫天繁星,照片上隐隐约约的,竹叶尖的绿色明显比冬天要深许多,就这一点点的变化,两张照片竟然气质很不一样。

二〇〇四年夏天,他很轻松,很早就接到了保送本校研究生的通知。

初颜,你好吗?我想以后留校当老师。其实就是哪儿都不想去,总觉得在一个固定的地方,不会让我分心,总能等到你的消息。今晚的星星之眼有星星,星空广阔无垠,遥不可及,就像你一样。我把它冲洗出来,寄给你,好吗?

他想了想那个时候自己的样子,平头就是那一年开始剪的,别人都在想着毕业旅行,他默默去把头发剃成了平头,眉目还是那分眉目,自己却觉得成熟了不少。

他又拿起了一张,是二〇〇七年的冬天。在经历了漫长的是否能留校的等待结果之后,他最终拿到了学校发的offer(录用信),是那一届唯一留校的硕士生。那一晚的星星之眼,有皎洁月色,洒在竹叶尖上,照片都有点曝光,该把相机配置升级才行了。

初颜,你好吗?我留校了,以后会当讲师当教授吧。我想给你写信,可是不知道你的地址。我妈这几年都自己一个人生活,我说让她跟我去广州,她不去。她的记性明显差了许多,但她每天都去那座废弃的佛堂为你祈福,我想,她其实是在为我祈福吧。她彻底老了,除了知道我爱吃什么菜,对我的生活一无所知。但这大概就是原乡之于我们每个人的美好吧,不管你去了天涯海角,都有人惦记你,可能是父母,也可能是恋人。对我是,对你也是。我想念你,我知道你此刻不会出现,但我可以等,等到你出现为止。

他又拿起了一张,是二〇〇九年夏天拍的,没有星空,好像和往年的风景没有区别。

初颜,你好吗。我刚去爬山,山上的小叶栀子盛开了,我很想你。

你离开快有十年了,时间过得真快,我今天在家里收拾,你猜我翻出什么东西来?是我从前登台的戏服,大武生的戏服,想想真遗憾,生旦净末丑,我只唱过武生,没唱过小生。当年也就学了个皮毛,薛平贵出征的词我都忘得差不多了,空翻也翻不来了。岁月可能就是这样,有些东西会日益消退的,唯独我对你的记忆没有褪色。我记得你送给我的风信子,记得你在凛冬之夜和我生死与共,记得你闭上眼我亲吻过你的眼睛。我觉得有这样的记忆,人生足够了。你也许已经不记得我在台上的样子了吧,可我还记得,我看到你在新开田那条路往湖边奔跑的时候,看到车开进湖泊里的时候,我使尽了我人生中最大的力气鸣鼓,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做,然而我就是做了。昨天我也找到了两根鼓槌,可惜,再也不会有机会用上它们了。

有句诗词怎么说来着,花发多风雨,人生足别离,对我来说,和你的一次别离,就是我余生里所有的别离之痛了。